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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4年8月31日星期日

转载:新加坡语文教育失败的前因后果

新加坡语文教育失败的前因后果

作者:南大人

原文刊登于《多伦多南洋大学校友业余网站》: http://www.nandazhan.com/mail/mail183.htm

以下是《新加坡文献馆》2012年2月4日的评论文章:

一 引子

新加坡目前只有一种学校制度,全国一致,推行双语教育,以英文为第一语文,华文为第二语文。个别学生或也学习第三语文,但不是必修的。
虽然新加坡的小学有种子小学,中学有特选中学,表面比较重视华文,实际跟其他学校没有多大差别。

特选中学的华文名为“第一语文”,实际和非特选中学并没有什么不同。华文科分两个基本程度:“普通华文”和“高级华文”。特选中学的学生全都修读“高级华文”,但可以考“普通华文”,其它学校则开设“普通华文”和“高级华文”。差别仅此而以。特选中学学生的华文程度未必比其它学校学生的程度高,其它学校学生的华文程度也不见得比特选学校学生的华文程度低。

在一般的语言环境中,“母语”就是学校的“第一语文”,但新加坡学校以华文为“母语”和特选学校以华文为“第一语文”都与别的地方情形不一样。这两个名称易于引起误解。不如把英文称为“首要语文”,华文称为“次要语文”。不过,华文的实际地位仅仅是“次”,一点也不“要”。

按照新加坡的规定,英文不仅是“第一语文”,而且是“工作语文”。在工作的场合说华语是犯规的。

有位中学老师邱大星写了篇文章《学习华文为什么总提不起兴趣》(《联合早报》2007年8月3日),文章说到华文老师说华语也受到限制:

笔者的当年的华文部主任就曾经因为用华语开华文部会议,被教育部的督学叫去谈话,罪名是用非工作用语开会。

华文部的老师都是教“母语”的,华文部会议时却不能说“母语”。这样的“母语”,地位何其卑下。新加坡跟华语有关的“母语”和“第一语文”这两个名称,都名不副实,是误导的说法。

新加坡的双语教育时时见诸报端,广为人知,以为无比成功。实际情形并非如此。新加坡的双语教育是失败的典范,实在不足为训。下文就分析新加坡华文教育失败的前因和后果,兼及双语教育。

二 语文教育成败的三个基本因素
语文教育的成功与失败,主要系于那些因素呢?大别说来,有以下三个。
  • 日用

  • 在一般的语言环境中,日用是母语教育成功的必备条件。

    语言的运用变化是十分细微的。只有掌握语言的这种细微的运用变化,才能学好一种语言。在一个人一生中,最能掌握这种细微的运用变化的语言便是母语。因为母语是从出娘胎的时候就开始学习的语言,母亲日常点点滴滴地教导,孩子点点滴滴地学习,日积月累,所以能掌握好。因此,母语是一个人一生中掌握得最好的语言。任何双语教育,如果母语学不好,都无法成功。

    我们学习母语,有两个主要的阶段:学前阶段:一岁至六岁。小学阶段:七岁到十二岁。

    学前阶段主要学口语。口语掌握好了,便开始上学了。

    小学阶段主要学书面语。掌握书面语,以便用来学习各种各样的知识。

    在小学阶段,孩子的书面语能力随时间而增强,所学科目也随时间而增多。到了中学阶段,书面语的能力又更强,学习的科目也随之更多。

    在我们一生之中,大约在十二岁时掌握母语口语。这以后,口语就没有多少改变了。十二岁以后,我们主要学书面语言,并用来学习各种知识。所以母语学习是十二岁定终身。

    欧洲大陆的语言众多。一般受过良好教育的欧洲人,会说两三种语言是很平常的事。欧洲人在学前和小学阶段,一般只学母语。到十二岁时,母语的基础已巩固。十三岁上中学时,才开始学外语。无论学多少种外语,母语都不会受到影响。这样,便可以确保双语或多语教育成功。

    学好母语是双语教育成功的首要条件。母语教育不成功,双语教育就难免失败。

  • 实用

  • 实用是学习外语的动机。

    母语是家庭的语言,也是教育的语言,当然也是实用的。母语之外,还得兼学外语,以为吸收专业知识所需。外语的实用功能是学好外语的推动力。学习母语是在家庭环境中自然而然的事。学习外语,则是出于实用的需要。无论是学习第二还是第三语文,还是更多的语文,都是出于实用的需要。

  • 兴趣

  • 兴趣是学好各种科目的推动力。母语要学得特别好,当然也需要兴趣。要学好一种外语,兴趣更是十分重要。掌握一般应用外语的能力并不难,只要用心学就可以。但是要学得特别好,则除了实用的需要之外,还需对外语特别感兴趣才行。实用的需要和学习兴趣是学好外语的推动力。
除了上述三个基本因素之外,还有一些社会因素对语文教育的成败,也有很大的关系。就新加坡的情形来说,“讲华语运动”和“教材”是两个影响成败的关键因素。以下就依据这三个基本因素来分析新加坡的双语教育的成败。

三 新加坡双语教育失败的原因

新加坡官方对目前的双语教育有三个说法:
  • 一个人不能学两种语言。
  • 新加坡的双语教育是成功的。
  • 华文教学对学得不好的孩子是惩罚。
这三种说法用在不同的情境。
当有人批评双语教育失败时,用第一个说法,强调一个人不能学两种语文。
当夸赞双语政策时,用第二个说法,强调双语政策非常成功。
当有人批评华文教学对部分孩子不公平时,用第三个说法,强调华文教学对学得不好的孩子是惩罚,必须调整华文科所占比例。

这三个说法之中,第二个说法和其它两个说法是相反的,不能相容。一种政策不能又达不到目标又成功。把这三个说法合起来看,只能得出一个结论:新加坡的双语教育是失败的。

我们再仔细来看一看新加坡华文教育的情况。

新加坡官方定华语为所有华人的母语。这跟实际情况几乎完全不符。华语不是任何新加坡人的母语。

笼统说来,老一辈的华人中,大多以方言为母语,而非华语。不过,方言对学习华语华文有极大的帮助,所以老一辈的华人,读华校的,学华文毫无困难,读英校的,选修华文,只要有兴趣学习,也没有多大困难。至于年轻一辈,有的有母语,有的没有母语。
  • 消灭方言破坏华文根基

  • 一九七九年推行的“讲华语运动”,对华文教育有极大的影响。“讲华语运动”是语言政策的一部分。凡是语言政策都有政治动机。“讲华语运动”的动机当然也是政治的。

    如果“讲华语运动”仅仅是推广华语的使用,其影响是正面的。但是,这个运动其中一个目标是,以华语代替方言。这对于老一辈人的母语和华文能力,都没有任何影响。但在这个运动以后出世的孩子,大都不懂方言。那些在家里不说方言的孩子,学习华文时,少了方言的辅助,就特别困难了。

    为什么小孩子不懂方言学华文就困难?这个问题其实十分简单,一说大家就懂,可是官家未必明白。

    无论哪一个民族都是先有语言,后有文字的。文字用来记录语言。无论我们所说的是什么“话”,是华语还是方言,对学习文字的帮助都一样,没有任何分别。六七十年前,中国各地学校的授课语言几乎都是方言,普通话并不普遍。就是今天,一些农村和小镇的学校,有的老师仍然用方言授课。方言对学习华文,有益无害。

    每一个“字”都包含三个因素:字形、字音、字义。这三个因素中,“字音”和“字义”来自语言(方言)。因此,用华语还是用方言来学习认字,没有分别。

    一个会说方言的孩子,只需要花三分之一的时间和精力学“字形”就马上可以用字了。识字是轻而易举的事。可是,一个不懂方言,也不懂华语的孩子,需要多花两倍的时间和精力,就是三分之三的时间和精力,“字形”、“字音”、“字义”,三者都得学,这就要难多了。要是教材又不能帮助孩子克服学习的困难,自然会使他們完全失去学习华文的兴趣。

    “讲华语运动”虽然成功消灭了方言,却导致华文教育的失败。不懂方言是三十年来新加坡的孩子学不好华文的一个关键。“讲华语运动”的负面影响远远大于正面。
    目前,新加坡的孩子花在学华文的时间,比八十年代以前的孩子花在学华文的时间要多的多。校内老师,除了正常上课之外,还得帮助学生补习,可是,往往事倍功半,关键就在于学生不懂方言。另外,有的学生还到校外补习中心上课。有的学校的孩子,一个人有三位华文补习老师:一位定时来家里教,另外还到两家补习中心上课。这在八十年代之前,是不可想象的事。懂方言的孩子学华文,事半功倍。
    华语既不是孩子的母语,而社会又灌输给孩子这样的观念:英文有用,华文无用,只要会“讲华语”就好。这结果是,孩子轻视华语华文,学不好,也不想多学,甚至于憎恨华文。华文教育自然难免失败。

  • 华文教育完全达不到目标

  • 新加坡社会上对华文教育的成败,意见往往大相径庭。大抵民众以为失败,而官方以为成功。彼此所依据的标准,显然大不相同。

    在评定成败之前,需先点出评定的标准,此标准需明确,不可含糊。评定华文教育的成败,如果彼此所依据的标准不一样,所得出的结论,便当然分歧。

    无论评定何种计划的成败,都只需观察该项计划是否达到目标。达到目标便是成功,反之,便是失败。

    那么,评定华文教育的成败该依据什么标准呢?这标准其实十分简单,就是官方定的教学目标。

    不久前完成的《2010 母语检讨委员会报告书》中,“以培养有效使用母语的学生为目标,列出母语教学的三大目的”如下:
    • 沟通:不论是在工作场所或是在日常生活中,能有效地与人沟通。
    • 文化:使学生对自己的文化、文学与历史有更深入的认识,能产生文化认同。
    • 联系:让学生与本区域,甚至世界各地有着相同语言与文化的社群建立联系。

    这三个目标都定得非常好,但是无论是小学还是中学的华文教育都做不到,一个也做不到。

    第一个目标“沟通”,在日常生活中,大约有一半的学生能用粗浅的华语与人沟通,另外一半则做不到。至于在工作场所,如果是用华语来讨论专业课题,那是绝大多数学生都做不到的。

    第三个目标,“联系”各地人,这必须靠书面,不能只是“讲华语”而已。这在小学生固然做不到,中学生也一样做不到。

    第二个目标离开实际情况十分十分遥远。要让学生“对自己的文化、文学与历史有更深入的认识”,不只是中小学生做不到,就是大学中文系的学生也做不到。随意抽样问几个历史文化的问题:

    荀子的思想属于哪一家?汉代以后是哪一个朝代?《三国演义》是哪一个朝代的作品?

    一九七九年以后出世的新加坡中文系学生一般都不会回答。如偶有一个会回答其中一两题,那是例外。二十个中也难得有一个。

    现在新加坡大学中文系的学生,语文程度都很低,常写错别字是不在话下的事。就我所教的学生情况来看,一般学生的语文程度只是相当于七十年代的初中二三年级程度,有的还达不到这样的程度。当然,偶尔也有程度较高的学生,但是为数极少,大约占二十分之一。

    上述三个华文教育目标都是官方定的,可是没有一个可以达到。这样的教育怎能算成功?华文既定为母语,而母语教育是失败的,双语教育也就没有了成功的基础。

  • 华文教育失败与教材及考试制度

  • 一九七九年以后,华文教育每下愈况。报纸上经常看到有关失败原因的讨论。一般所看到的原因有以下几个:

    一 华文不受重视。
    二 家长不重视华文,家里讲英语。
    三 华文老师的教学死板。
    四 学生不爱学华文,学习态度不好。

    这几个原因都有道理,其中跟学生学华文最直接相关的还是学生自己。在学习的过程中,小学阶段最为关键。这个阶段学不好,往后就难了。

    我经常接触小学老师。每当我和年纪较大的老师谈话时,都会问一个问题:“为什么现在的孩子越来越不喜欢学华文?”

    这些年纪较大的老师,在八十年代之前就当老师了。她们经历过不同的时期,目睹华文教育的变迁,面对过不同时期的学生,她们最了解学生的学习情况。她们的意见最直接,最可信。这些老师所说的往往跟报纸上说的不一样。

    有一次,我跟两位老师开会。一位是科主任,年约五十出,一位辅导老师,年约三十,刚好是两代人的距离。

    开完会后,我问她们:“为什么现在的孩子越来越不喜欢学华文?是不是因为华文不受重视和家里讲英语者两个原因?”

    年纪较大的科主任很明确地回答:“不是。是另外两个原因:教材和考试制度。华文的教材不好,无法让学生学好华文。学华文的唯一目的是考试。华文学不好,又要面对考试,所以不喜欢学华文。”

    年纪较轻的辅导老师说:“我们华文老师总是给人死死板板的印象。其实,不是我们死板,是我们的教材死板,我们又不能不照教材教。到年底评估的时候,我们华文老师总是比不上英文老师。英文老师的教学很活泼,因为英文的教材很活泼。”

    这一次谈话,让我感到很震撼。在这之前,我只知道华文教材影响学生,这一次谈话后才知道教材也影响老师,都是负面的。要是编写华文教材的人听一听老师的心声,看一看英文教材是怎么样的,情况必定大不相同。

    西方人在教材和儿童书所下的功夫,十分惊人,东方人就远远不及。
    从八十年代以来,新加坡的教材都是由官家编写的。由官家编写的教材,主要目的是宣扬政策,教材只是宣扬政策的工具,至于教语文则是次要的。

    有一次,我到一家小学讲教材问题。当时,在座有一位从中国大陆来的老师。科主任问他,新加坡的教材和中国的教材有什么不同。他说:“中国的教材有感情,可以感动人,新加坡的教材枯燥乏味。”枯燥乏味的教材是不适合于用来教小孩子学语文的。小孩子在同一间课室里,上了华文课,又上英文课,一比较,英文教材生动有趣,华文教材死死板板,枯燥乏味,当然喜欢英文。孩子不喜欢学华文是很自然的事。

    看看各地的教材,好的教材都是民间由有能力的人用“心”来编写的,不是由官家为宣扬政策而编写的。而且,各地教材的版本众多,就是中国大陆,中小学教材都有很多种,让老师选择,绝不像新加坡的教材,“仅此一家,别无分店。”

    目前,中国大陆的小学教材有十多种版本。其中,名气较大的是北京人民教育出版社的版本,是由官家编写的,为最多学校所采用,可是也最为知识界所诟病。目前,新加坡的小学华文教材就是由北京人民教育出版社的公务员编写的。

    中国的小学教材,不只是北京人民教育出版社的版本,其他版本都弊病百出。几年前,有出版社重印1932年出版的《开明国语课本》,由叶圣陶编写课文,由丰子恺绘插图。这样的课本和一九四九年以来的中国大陆课本大不相同,很受欢迎,卖到断市了。这几年,中国知识界在反思小学的语文教材。上海作家叶开先生说:

    民国时期具体编写的内容,可能不见得每篇都合适我们现在,但是我觉得面向人的教育,个性化的教育,差异化的教育,尤其说培养独立,有思考能力的个人的这种教育,至今他们编写的思想,仍然超过了我们现在的编写思想。(凤凰网2012年1月11日专访)

    教材可贵之处就在于此。西方人的教育目标就在于培养学生独立思考的能力。用课文来宣扬政策,把大人的种种想法强加之于孩子,只能培养呆板听话的人。

    叶开先生针对中国的小学教材写了一本书《对抗语文》,批评中国小学语文的种种弊端。他把这些弊端归纳为这三个:

    • 非语文化,加入太多道德因素。
    • 教材随意篡改文本原意,打断文化传承。
    • 教材选文水平偏低。

    这些教材编写的方式,是先定个框架,然后写课文,完全是“主题先行”。这是一九四九年以后,中国大陆文学创作的特点,“主题先行”成为惯例。到了文化革命的时候,更加发扬光大。这主题便是宣扬的教条。

    编者擅自改动作者原文,未经作者同意,也未加说明,这是对作者的极大不尊重。这是官家不把老百姓放在眼里的心态。一般出版社的编辑都这么做。这是官本位的结果。叶开先生举了很多例子,其中包括许地山的《落花生》。人民教育出版社与一家香港出版社出版的课本都选入这篇文章,但是态度不同。

    香港版是原文一字不删不改照录,人教版的那个教材呢,就是做了多处改动。(凤凰网2012年1月11日专访)

    西方的官绝不敢这么妄为,但在官最大的社会,官家可以横行无忌。《落花生》新加坡的小学课本也曾经选入,情况也一样。

    由于教材成为推行政策的工具,语文反而是次要的了。官家编写教材时,是先定个“德目”,配合政策,然后硬挤出一篇课文来,其“水平偏低”是理所当然的事。

    这一类配合政策的教材有个相同的特点:内容枯燥乏味,矫揉造作,语言生硬无趣,全无童真,和今天的孩子距离十分遥远,非常不适合于用来教孩子学语文。这样的教材,影响深远。叶开先生说:

    中国当下文化趣味庸俗,既没有古代文化的传承,又没真正吸收到西方优秀的文明成果。(《羊城晚报》2012年1月10日专访)

    这话用来说目前的新加坡社会是再恰当不过的了。造成这样的社会当然不止一个原因,但小学的教材足以影响一个人的一生,也势必影响整个社会。他又说:

    中国它不培养个性化,不培养个人思考能力,也不主张个人想象力的发展,在这样的一个背景下,所编撰的教材,以及它的教学思想,它都是不鼓励孩子发挥自己个人能力,或者说是逐渐培养它个人独立思考和创造性的思维能力;另外一个还是服从我们的教育思想,意识形态化这么的一个教育背景。(凤凰网2012年1月11日专访)

    “培养它个人独立思考和创造性的思维能力”,这是教育家的理想,官家一般都只在意推行政策。

    中国的考试制度又如何呢?叶开先生说:

    比方说我们的考评模式,我们答案的唯一性,因为在文科,尤其是这个人文学科里面,这个文艺性的答案对小孩的伤害是最大的。(凤凰网2012年1月11日专访)

    教材和考试制度对孩子学习语文的影响是最直接的,也最深远。其它的社会因素影响都没那么大。低劣的教材对孩子的影响是负面的,再加上僵硬的考试模式,对孩子的负面影响,就更大了。

    这些弊病,要如何根治呢?叶开先生也提出他的看法:

    我希望真正的放权,然后教材引入有实力的大型出版社,有能力,有实力的大型出版社,让他们自己组织相关的优秀专家、学者来自主的编写教材,并且允许学校自主挑选,真正做到教材编写的百花齐放百家争鸣,这才是对我们中国民族文化教育的一个真正有效的一个提升,不然的话,尤其是教材这一块,已经走入一个死胡同了,任何的小修小改已经无济于事。(凤凰网2012年1月11日专访)

    其实,不要说西方,就是香港、台湾,教材都“放权”,由老百姓用“心”来编,不是由官家强势主持。教材只有让热心教育的有“心”人来编,才能编得好。以教材为宣扬政策的工具,编不好是理所当然的事。这就好比肩膀上有个大包袱,自然走不快,也走不远。

    新加坡这三十年来的华文教材编写的模式正与中国大陆的相同,都是由官家根据政策的需要来编写的,性质也都一样。上述大陆教材的种种弊端,在这三十年来的新加坡教材中,缺少了哪一种呢?

    虽然中国大陆的教材有种种弊病,但是用来教小孩子学语文,还是可以的,因为中文是母语,必须学好,又没有受其它语文干扰,孩子自可以专心学习,但在新加坡情形就不一样了。新加坡的孩子同时学华文和英文,而英文比华文更加重要,上课的时间也多。要是有的孩子比较了上英文课和上华文课的不同感受,最终说“我讨厌华文!”那是很自然的事。

    什么样的教材才适合小孩子呢?这可以从三方面来说。

    第一,从语言来说。
    语言要活泼生动,适合孩子的年龄和语言发展。

    第二,从文学来说。
    宜多用韵文和故事。韵文要容易上口,故事要有趣,有感情,适合孩子的天性,培养孩子的美感。

    第三,从内容来说。
    要贴近孩子的生活,和孩子的距离近,不宜说教,但可以隐含做人的道理。

    从这三方面来看新加坡这三十年来的教材,令人非常失望。

    大约在一九九八年的时候,华文教材曾有过一线转机。当时曾经一度宣布让出版社编教材。要是当时真的让出版社编教材,华文教育的问题在九十年代末就开始改善了。可是,当时很快又收回成命,朝令夕改,华文教育也就一直陷在困境中。

    要改善华文教育,必须先改善教材;要改善教材,必须先“放权”,让热心教育又有能力的人用“心”来编写教材。不过,就目前的情形看来,要官家“放权”十分困难。就是放了权,只要宣扬政策的包袱仍在,仍然无法把教材编好,而华文教育势必继续江河日下。

  • 华文教育失败与双语教育

  • 华文虽然名为“母语”,在新加坡学校中,实际是第二语文(次要语文),英文是第一语文(首要语文)。如果英文教学成功,那么,即使华文教学失败,这双语教育还是有可取的地方。

    英文既是第一语文,那么,新加坡人是不是可以英语为母语,而以华语为外语呢?照理说,这是可以的。就像在英国出世的中国孩子,以英语为母语一样。

    有一部分新加坡华人,例如土生华人(海峡华人),情形便是如此。可是,大部分华人即使日用语言改为英语,仍然无法达到以英语为母语的程度,主要原因有两个:

    一是没有以英语为母语的环境
    新加坡的语言环境和有母语的国家环境大不一样,例如英语之于英国,法语之于法国,德语之于德国,都有自然的母语环境。在这样的环境中,小孩子自然可以掌握运用变化细微的母语。可是新加坡目前没有这样自然的以英语为母语的环境。所以一般新加坡人所说的英语,十分粗糙。

    一是缺少文学教育
    一般的口语,可以从妈妈那里学来。但是要提高书面的表达能力,就得依靠文学作品。这是学好语文的不二法门。任何国家的母语母文教育中,教导孩子从文学作品中学习语文表达的微妙变化,必不可少。可是新加坡目前缺少这样的文学教育。

    正因此,尽管英文是新加坡学校的第一语文(首要语文),一般学生的英语英文能力并不强,远不及英国学生对英语英文的掌握。当然,这是就一般情况而论,个别学生的英语英文学得不错,那是例外,另当别论。一般学生所掌握的英文,只是实用的学科英文,而不是微妙变化的文学英文。无论说话还是书写,一般学生的词语贫乏,句型变化贫弱,语感不强。有的人甚至于说,新加坡人说的英语,英国人听不懂。

    华文教育既然失败,而英文教育又不见得成功,所以现行的双语教育也就不能说是成功的了。目前,新加坡华文教育的情况正在日渐恶化,这使到新加坡的双语教育离开成功越来越远。
四 语文教育失败的后遗症

语文教育在一个人的一生中,是极为基本的事,影响一生。

丘成桐先生是一位数学家,从事数学教育。他在讲“为学与做人”的时候说(2011年12月28日《光明日报》):

在学好数学的同时,更不能偏废语文。语文的训练是成为真正学者的第一步。

他在讲“几何学赏析”的时候说(2011年12月28日《光明日报》):

几何学所蕴含的包容、简洁、稳定的思想,正与艺术、心灵相通。

这才是教育家的话。说给官家听,也不会明白。

他在另一篇关于“感情与学问”的演讲(《人民日报》2011年8月18日)中说,自己少年时代爱读各种文学书,从武侠小说到《三国演义》和《水浒传》都爱读。稍长大后,喜欢读《红楼梦》,而且数十年间经常翻阅。他还常常想象在数学中创作与《红楼梦》同样的结构,那将是很伟大的事情。他欣赏和感受到曹雪芹深入细致的文笔。

这跟他后来的数学研究有密切的关系。他发展了几何分析学,并解决重要的问题。他回忆说:

这是一种奇妙的经验,每一个环节都要经过很多细致的推敲,然后才能够将整个画面构造出来。

这种“细致的推敲”就像《红楼梦》细致而微的抒写。

年纪稍大,他喜欢读韩文、《史记》、《汉书》、《人间词话》。这有助于培养内心的情感。他说:

感情的培养是做大学问最重要的一部分。

正是内心的感情引起他做学问的浓厚兴趣,专心致志。他又说:

好的数学也应当能接触到大自然中各种现象,只有这样,才能够深入,才能够传世。

这又是和文学相一致的。只有教育家才会说这样的话。教育的主要目标是教导孩子做人。语文和艺术都是教导孩子学做人的必要知识。

文学的陶冶,不仅可以培养作家,还可以培养画家、音乐家,更可以培养出“做大学问”的人。

新加坡的双语教育,仅仅把语文当成交谈的工具,所以只需要“讲华语”就好了。这样的制度,不可能培养出作家,也不可能培养出画家、音乐家,更不可能培养出“做大学问”的人。在这样的制度下,人跟机器没有多大区别。

有一回,我参加一个聚会。座上有一位刚退休的中学校长和一位马来老师。两位都是很特出的教育界人物。当话题转到教育的时候,我说:“新加坡只有学校,没有教育。” 

那位刚退休的校长接下去说:“对,学校都只是在训练学生考试。”

那位马来老师也说:“说的对,只有学校,没有教育。”

那么,新加坡的学校都在做些什么呢?都在“训练学生考试。”这离开教育的目标很远。

五十年代和六十年代是新加坡教育的黄金时代。那个时候,主持教育的大都是献身教育的人。教会和会馆创办的学校,无论英文学校,还是华文学校,都办的很出色。七十年代是个过度时期。到了八十年代,“训练”代替了“教育”。正是这样的转变使到语文教育无法成功。双语教育也就无法不失败。

别的地方,例如日本,学校也训练学生考试,但那是在教育的基础上训练学生考试,不是以“训练”来代替“教育”。

新加坡经常提倡儒家思想,东方价值观,而实际的表现,离开“儒家思想”和“东方价值观”十分遥远。儒家讲教育,以人为本,新加坡的表现就刚好相反。

双语教育失败,孩子成为牺牲品,后遗症深重,具体显现在两个方面:一个是学生的思维能力弱,一个是学生的知识贫乏。
  • 后遗症一:学生的思维能力弱

  • 有一位中学老师对我说,现在的中学生和以前的中学生的最大差别是,以前的中学生有思考能力,现在的中学生没有思考能力。


    由于语文教育失败,学生的语言能力弱,思考能力也就当然弱,因为我们思考时,必须依靠语言。语言能力弱,势必直接影响学生的素质。

    不仅是中学生思考能力弱,小学生和大学生的思考能力也一样弱。因为从小学到大学都只是在训练学生考试而已。

    俗话说:“不怕不识货,只怕货比货。”学生是教育制度的产品,只要比一比就看得出产品的优劣了。

    在我班上的学生,都是在受训当华文老师的。他們之中,有新加坡的,有马来西亚的,有中国大陆的,也有台湾、香港的。

    一般而论,新加坡一九七九年以后出世的学生素质最差。具体的表现就是语文能力弱,思考能力弱。考试的时候,要是需要思考才能回答的问题,这些学生大都无法回答。

    不是所有的新加坡学生都这么差。七十年代读完小学的学生,素质就很好,语文能力和思考能力都很强。那个时候的学校,无论是华文学校还是英文学校,语文教育都很好,学生也都会说方言。一九七九年以后出生的学生,偶尔也有素质很好的,但是所占比例很低,大约二十分之一。

    马来西亚的学生,素质就很好,尤其是那些到台湾读大学回来的学生,素质非常好,语文能力和思考能力都远远超过新加坡一九七九年以后出世的学生。母语教育的成败,影响学生的一生。

  • 后遗症二:学生的知识贫乏

  • 语言直接影响我们的思考能力,也影响我们对世界的认识。小学和中学阶段,我们广泛吸收各种知识,认识世界,大学阶段则深入了解世界。


    由于语文教育失败,思考能力弱,新加坡的学生除了考试科目的内容之外,对世界几乎一无所知。他们也许到过澳洲旅行,但是未必知道澳洲的首都在哪里。语文知识贫弱,一般知识也一定贫弱。

    有一回,我参与一次面试,来面试的是想当华文老师的人。我让他们写他们就读学校的名称。其中有五个“义安理工学院”的毕业生。这五个人之中,只有一个会写“义安”,其他四个都写“易安”,只有两个人会写“理工”,其他三个都写“理公”。

    这些都是“成绩优异”的学生。他们要是报读大学工程系,可以跳班读二年级。他们申请当华文老师,大概是因为自认自己的华文很好。

    后来,我再查看正在受训的华文老师填写的个人资料,写“易安”和“理公”的比比皆是。这除了反映出他们的语文程度太低之外,也反映出他们的一般知识贫弱。他们不知道有“义安”,更不知道这“义安”到底是什么。

    学生不知道自己的母校的名称该怎么写,真是不可思议的事。要是真有一家“易安理公学院”,那要让人猜想是李清照创办的了。

    新加坡的华文老师爱写错别字,早已是见怪不怪的事。这全是双语教育制度的功劳。

    又有一回,也是面试想当华文老师的申请人。

    当时,有一位大学中文系刚毕业的申请人,她想当中学华文老师。我看了她的成绩,觉得她没有能力当中学华文老师,便对她说:“你没上过文学的课,是不是?”

    她马上说:“我读过唐诗。”

    “你读过那位诗人的诗?”

    她想了约半分钟说:“我读过李白的诗。”

    “你读过李白的哪一首诗?”

    我想她会回答“床前明月光。”

    出乎意料之外,她想了约一分钟说:“琵琶行。”

    她这并不是记错了,而是程度低,缺少知识所致。

    她一走出去,和我一起面试的一位外系老师马上对我说:“你刚才问的问题,我都会回答,她是中文系毕业的,为什么不会回答?”

    这位外系老师是纯受英文教育的。不过她小学中学都修读华文。六七十年代的英文中学生,要是对华文有兴趣,读了十二年,比今天大学中文系学生的语文程度要高的多。六七十年代的英校华文教育,远比今天的华文教育成功。六七十年代的英校华文科会考时,还考古文。今天的中文系学生,一九七九年以后出世的,胡适、鲁迅等人的白话文章,一般都看不懂。倒不是他们不认得文中的字,而是整句话什么意思,他们往往不懂。这就是因为知识贫乏,理解力弱的缘故。

    阅读可以提高语文程度,可是,由于母语教育失败,语文程度太低,而学校又只训练学生考试,不要求学生阅读,所以从小到大都不曾有过阅读习惯。双语教育制度下的新加坡人一般都没有阅读习惯。这一点可以从地铁车厢里看出来。日本的地铁车厢里,一眼望去,低头阅读的人很多;新加坡的地铁车厢里,一眼望去,低头玩电子游戏的人很多,阅读的人就难得一见。

    我曾经调查过中文系学生阅读华文书的情况。在一整个学期中,阅读过一本华文书的人只有十分之一,就是10%。这也就是说,在双语教育制度下出产的华文老师,有百分之九十不爱读华文书。他们其实什么书也不爱读,因为从未养成阅读的习惯。这一些学生,虽然都是华文老师,可是有一些平日彼此交谈时,却常常说英语。他们的华语能力弱,没有养成说华语的习惯。

    一般新加坡学生口里说的“读书”,在小学和中学阶段,是读考试练习资料,在大学阶段,是读讲义。就是讲义也要到临考之前才愿意读。从小到大都在训练自己和被训练来应付考试。

    是不是所有中文系的学生都知识贫乏呢?那也不是。在一九七九年以前读完小学的学生就很有知识,也爱阅读。这些学生都会说方言。
    是不是只有中文系的学生才这么知识贫乏呢?那也不是。我问过自然科学的老师,他们的学生也是如此。这显然不是个别学生的问题,而是制度造成的整体特点。
五 尾声

新加坡的报纸上,经常看到“双语优势”的说法。真不知从何说起,叫人啼笑皆非。所谓“双语优势”究竟是何所指呢?是指新加坡人华语和英语的程度都很高吗?那显然不是。是指新加坡人又懂华语又懂英语,所以占“优势”吗?懂华语又懂英语的人,马来西亚、香港、台湾、中国大陆多的是,怎么就新加坡人占“优势”呢?

有位在职中学校长到上海去访问,见到好些从美国顶尖大学读完书回来的年轻人,无论中文还是英文,都远胜年轻的新加坡人。这样的人越来越多。他突然觉悟,新加坡的“双语优势”早已失去,或者从来就不曾有过,只是自我陶醉的白日梦。

马来西亚的年轻人,除了懂华文和英文,还懂马来文,单就这一点说,比新加坡人就更占“优势”了。

马来西亚学生,即使只是小学读的华校,因基础好,有阅读习惯,华文程度比新加坡的高中学生要高出很多。我所教的学生,情况就是如此。

近年来,跨国公司如果需要派人到中国做生意,都比较愿意选派马来西亚人,而不敢相信新加坡人的华文程度。市场的看法胜过报上的自我宣传。

不过,新加坡人之中也并不是完全没有双语优势的人。有三种学习经历的人,双语能力比较好。

第一种是五十年代上午读华文学校,下午读英文学校的人。

第二种是八十年代以前,就读英文学校,英文很好,也很有兴趣学华文的人。 

第三种是八十年代以前,就读华文学校,华文很好,也很有兴趣学英文的人。高中或大学毕业后,再到英文大学读书的人,英文就更好了。

第一种人,两种语文的基础都很好。
第二种人,英文很好,华文也不错。
第三种人,华文很好,英文也不错。 

这些人有个共同点,就是母语都掌握得很好,都会说方言。英文也掌握了,两种语文都能运用。不过,这样的人现在都年纪渐渐大了,人数越来越少。

八十年代以后的双语教育,由于母语教育失败,英文教学也不算成功,不可能培养出“双语优势”的人,只能培养出“双语弱势”的人。

几年前,我和一位补习中心行业的人见面。他从小学到大学都受的英文教育,华语却说得很好。他在补习这个行业很成功,谈到新加坡的双语教育时,他说:“新加坡人说的英语,英国人听不懂,新加坡人说的华语,中国人听不懂。”这就是新加坡双语教育的产品,只是比文盲好一些。自吹自擂,不是井底之蛙,便是自大夜郎,或兼而有之。

正如丘成桐先生所说:“语文的训练是成为真正学者的第一步。”不仅是培养学者要靠语文,培养文学艺术家也要靠语文。

语文教育失败,必定培养不出作家,也必定培养不出画家和音乐家。文学是美术和音乐的基础。世界上没有哪一个民族,文学不发达,而美术、音乐很发达的。这一点,只要看拉丁民族和日耳曼民族的文学、美术、音乐的相连带发展就明白了。

欧洲人比新加坡更早推行双语教育,而且非常成功。欧洲的语言众多,方言更多。欧洲人推行双语教育时,并不以牺牲母语为代价,而是确保孩子在十二岁时掌握母语。这是成功的关键。新加坡的双语教育制度与此相反。这样的制度必不为欧洲人所愿意采用。


2014年7月16日星期三

当今大马:数理英化之后的语言政策

当今大马:数理英化之后的语言政策

2014年7月16日 上午11点00分

http://www.malaysiakini.com/columns/268857

数理英化之后的语言政策
    —2014年华研双年会侧记(一)


【时政】天下未集


在6月20日至21日,华研假精英大学理工与艺术学院举行第2届马来西亚华人研究国际双年会。本届除了2个主题、5个专题演讲外,还有分组会议上发表的论文,论文探讨的课题以历史类为大宗,共有23篇,包括了地方史、马共、人物等;其次为马华文学,共有17篇,其中有3篇是日本马华文学的研究。再来依序是教育类7篇,认同与族群6篇,文化艺术与价值6篇,宗教信仰、语言与文字、媒体与经济则各3篇,合计共68篇。

如以华文教育的角度来看本次双年会的研究成果,本人认为以下的论文所提出的问题、论点及视角,是值得华教工作者关注及讨论。有关的论文如下表:




在上述的11篇论文中,我这里只集中讨论陈耀泉、黄进发及王国璋的论文,因这三篇论文都不约而同的讨论到马来西亚的语言政策,特別是数理英化政策被废除后语言政策的变化。以下是三篇文的重点摘要:

华教总是被动回应

陈耀泉的论文剖析了自独立以来,我国的语言教育政策的演变及华教的抗争。他分成三个阶段,第一阶段为“马来文作为主要教学媒介语”,从1957年起至1990年代;第二阶段为“英语作为教学媒介语”,从1990年代至2009年;第三阶段则为“巩固国文,强化英文”。

第一阶段的动力是来自内在的需求,即马来国族主义,其具体表现在《拉萨报告书》中的“最终目标”;第二阶段的动力是来自外在的需求,即全球化的挑战,以及前一阶段语言教育政策所带来的问题,即年青一代的英文水平不足;而第三阶段的动力又是来自马来国族主义,具体表现在《2013-2025年教育大蓝图》。

在每一阶段,华教总是处于被动回应的处境。針对华小国文课标与课时问题,陈耀泉的论文大量引用语言学家的意见,认为对华小学生的心智发展是不利的,最坏的情况是双半语(semilinguals)的现象,即每种语言只有表面上的流畅,但沒有一种语言可以很好地从事深度抽象认知的工作。提升学生国语水平较好的方案应是保留预备班,并改善其课程设计及强化相关的师资。

马来文的去国民化

黄进发论文的精要是马来语的去国民化。黄进发的论文看似与华文教育无关,但如要探索语言政策背后的语言信仰,就不能只看语言政策在教育领域的体现,也要观察在其他领域的形态是如何。阿拉禁令,这一宗教领域的课题确实反映了有关当局在语言信仰方面的一个重大的变化。

黄进发指出阿拉禁令看起来是宗教课题,但实质上是代表着族群关系的深刻变化,反映在语言上,就标志着马来文从“国民化”到“去国民化”,从柔性同化的工具到族群边界加固的标志。

黄进发也提醒了大家忽略一件事,那就是1946年的论争,即“如果少数/后来族群拒绝被同化,他们有没有权利要求与多数/先来族群平起平坐?”。论争的结果就反映在1946年“马来亚合邦”(Malayan Union)的夭折,及1948年的“马来亚联邦”(Federation of Malaya)的成立;前者为“马来亚人的民族国家”,后者为“马来人的民族国家”。

黄进发点出马来文最主要的竞争对手就是英语,也断言纵使“英文教数理”政策被取消,马来文独尊的地位已经一去不复返。马来文的去国民化,黄进发认为这“代表党国体系议程的改变,从雄心勃勃要以语言来同化少数族群,到斤斤计较要以宗教垄断语言,以避免宗教控制人心的能力受到挑战”。在这样的变化下,华社要如何应对呢?这确实是一个值得探讨的方向。

语言信仰与实践分歧

王国璋的论文是讨论数理英化政策废除后,三语地位及功能消长的趋势。他引用了博纳德斯坡斯基对语言政的定义作为分析的框架,即语言政策有三个组成部分:语言信仰(意识形态)、语言管理及语言实践。

语言信仰是指对语言本身和语言使用“认为”应该是怎样的信念;语言管理即是一般人认知中的狭义语言政策,通过各种对语言干预、规划或管理的方法来改变或影响语言实践的具体行为;语言实践是指民众在日常生活里实际的语言行为。

以上述的分析框架来检视马来西亚的语言生态,就会发现马来西亚的问题是出自语言信仰、语言管理及语言实践这三个层面,都不一致。有关当局的语言信仰上是由独尊巫语走向巫英双语,而社会的语言实践则一直都是多语并行,而有关当局的语言管理就在这两者寻求一个折衷点,其中一个因素就是华社的顽抗拒变。

三语中,英语是最为强势,虽在70年代至90年代间受到压制,到最终还是挟着全球化的势头回归,迫使马来西亚的语言信仰不得不由独尊巫语走向巫英双语并重,导致英化数理政策的出台,后虽被废除,但英语的地位已不可动搖了。

华语在华人心中语言使用的顺位,是低于英语,却显然高于马来语,特別是在大中华经济圈崛起后而愈受青睐。马来语的象征地位及其文化价值虽受到政府极力的维护,但其实用性却有被英语代之的意味,因此极可能沦为一相对低阶的语言,语文功能将进一步萎缩。其中一个因素是,相较于英语和华语,马来语缺乏“外部资源”。

独尊巫语时期已过去

综观这三篇论文,都不约而同的探讨后数理英化政策时期大马的语言政策,剖析了其背后各种语言信仰的角力,也都明确地提出独尊巫语的时期已经过去了,制定政策者的语言信仰已转向巫英双语并重,这是无可置疑的。这种语言信仰在语言管理上落实下来,就形成“巩固国语,强化英语”的语言政策,并且还继续强调马来文是团结的语文,且将强化为知识的语文;但在语言实践上,却有很大的落差。

黄进发用“去国民化”来概括整个阿拉禁令课题下的语言政策时,这背后就意味着马来语也开始去“国民团结”化。要知道,一路来有关当局独尊马来语的最大理由是为了国民团结,而国民团结也是有关当局制订教育政策及措施的重要理据之一。现在《小学标准课程》(KSSR)下,提升华小及淡小的马来文课纲程度及增加课时的措施就是以“国民团结”为理由。在这里就看出有关当局在语言实践上的不协调。

在马来文作为知识的语文上,有关当局的作法也是背道而驰。黄进发举了两个案例,一是达尔文的《物种起源》,另一是加拿大穆斯林女同性恋者伊尔莎曼吉(Irshad Manji)的《阿拉,自由与爱》。这两本书的英文原版在马来西亚推行时,都未遭遇任何问题,但前者的印尼文版及后者的马来文版却被禁。马来语文的“外部资源”本已不足,现在又要成为监控思想的工具而固步自封,如此,马来文要如何成为知识的语文呢?

“巩固国语”成空话?

以上是执政当局的作为,而民间呢?王国璋引用了阿末尤索夫(Ahmad Mohd Yusof)等人的一份針对国內金融界和銀行语文使用的调查,其调查结果显示不论是对内对外的会议语言、公文书写或商务沟通,马来文的实际使用情况都极不理想,英文的优势则甚为明显。

依族群背景来看其相联,不意外地,非巫裔的马来文使用率是远低于巫裔。较意外的是巫裔的马来文使用率也没有想像的高,而且越高位阶,使用率就越低。请见下表:



这是一份1993年进行的调查,在经历了数理英化政策后的今天,马来语文的使用情况应该是更不符合执政者的语言信仰。所以,所谓的“强化英语”,到最后会不会使“巩固国语”成为一句空话呢?

形势有变,攻守应变

当国家的语言信仰出现“典范转移”或搖摆的当儿,我们看回华社的处境又如何呢?陈泉耀很直接了当的指出,数理英化政策废除不是华社之功劳,而是马来国族主义者激烈反对的结果。这结合王国璋对华社为华语地位抗争的心态转变的观察,即从1960年代侧重“争取平权”,到1970年代以降转为“抗拒同化”,是很意思的。前者是一种进取的心态,而后者是一种退守的心态。就攻守进退本身而论,是没有对錯可言,必须结合当时的形势变化,才能有正确的评断。

但当形势有变时,攻守之道当然也要隨之而变。现今华社的问题就是在长期抗拒同化的斗争中,陷入一种定势思维里,以致在抗拒同化上是极其激情而有极大动员能力,但在争取平权上则视野局限、迟猶不决而开创性不足,于是条件反射式反应多于前瞻性的思考。所以,黄进发在论文里质询华社在阿拉禁令的课题有何回应时,华社怎么会有回应呢?在长期抗拒同化的心态下,怎么想到会有一天党国以宗教监控来退守自保呢?就算在針对数理英化政策的抗争上,也只是力保华小不变质,又怎么会想到政策竟然会有被废除的一天呢?

自308后迄今,国內形势剧变,充满着各种变化的可能性,如持续以过去局限的经验及僵化的意识形态来面对当前的变局,不要说如何应对,就算如何理解也是一大问题。如此情况下,就显得研究工作的重要性。所以,这三篇论文有助于我们更深入地理解后英化数理时期有关当局的语言政策,进而思索如何应对之策。

2014年2月26日星期三

当今大马:母语与方言

母语与方言

2014年2月19日 上午11点18分
【时政】天下未集
原文刊登于《当今大马》:http://www.malaysiakini.com/columns/254789
马来西亚的华教问题本质上就是语言问题,而不是教育问题。从战后《巴恩报告书》开始,执政当局与华社之间的争议,基本上是环绕在教学媒介语上,很少涉及课程及教学的问题。在双方攻防之间,“华语是不是母语”的问题就自然而然地冒出来。

在1952年,林连玉谒见教育遴选委员会时,律政司荷根氏就以此问难于林连玉:“(荷根氏:)‘你们所谓母语母文,是不是就是国语?’(林连玉:)‘是的,最重要的是文字,因为我们书同文己经好几千年了。’(荷根氏:)‘在学校里读国语有什么用处?’(林连玉:)‘因为这是马来西亚占半数人口日常需用的文字。’”

【注:当时所谓的“国语”即现在的华语,国语是当时根据中国的官方称呼,此时马来亚尚未独立建国。】

在1953年,邓普勒也触及这一个问题,所以在<驳钦差大臣邓普勒将军>一文里,林连玉提出反驳:“钦差大臣说:‘查国语本为中国某一部份所用之方言其后以政治理由遂成国语’。此一层似是而实非也,须知语言为人类表情达意的工具,其推行的力量,主要在于互相接触及交通,其应用最广的即成为国语。”

从上述可知,在其时,“母语母文”的说法及问题就已出现了。而林连玉并没有正面去回应“母语”这个问题,而是强调‘书同文’。如果谈语言的话,方言是华人的母语抑或华语才是华人的母语是很有争议的问题,但如从文字这一层面来谈,那不管方言还是华语基本上都是同一种文字。所以,林连玉就特別强调“书同文”。

所以,“华语是不是母语”的争议不是今日才有,其背景更不是单纯的学术问题。深一层地去分析,母语的问题,之所以是争论的焦点,是由于母语教育是无可争议的教育原理,不管英殖民政府,还是现在的国阵政府,都不可能去否定。因此,唯有从侧面去攻击华教的母语教育的论述,即“华语是不是母语”。不过,几十年下来,基本上,华社对“华语是华人的母语”是没有太大的异议。

方言的地位有变化

可是,大约最近十年,对于“华语是华人的母语”的看法,又有微妙的转变,而方言的地位也开始提升,甚至强调方言才是华人的母语,这里面主要是受到外在因素的影响。

其中,台湾的影响是显而易见的。在国民党威权统治台湾时期,是极度排斥方言,在学校讲方言是要受到各种差辱性的惩罚,如挂狗牌、在咀巴画圈圈,罚款罚站更是平常事,还要学生互相监视,总之,就是让学生以说方言为恥。

到了民进党崛起时,台语抬头,形势为之一变,激烈的台独主张更是强调台湾人和中国人是不同民族,換言之,连台语也不是方言,是独立的语言。反映在政坛上,最明显的转变是政治人物的用语,从早期强调字正腔圆的“国语”,到现在的台语盛行,不能讲的也要插几句台语用词。在这样的环境下,在台留学的大马人浸濡于其中,受其影响,自然而然就会有不同的看法。

其次,中国大陆也有一定的影响。在上世纪90年代开始,马来西亚政府开放国民到中国的限制,大马华人对中国的就有切身、广泛及实景的体会,而不是想像及抽象的了解。

在未开放前,华人开口中国、闭口中国的中国往往是北京观点下的中国,于是就把普通话当成唯一、最高且绝对的标准。开放后,我们观察到的中国却是另外一种面貎,南腔北调,比比皆是,方言更是盛行。中国人反而惊讶我们说的“普通话”怎么这么“字正腔圆”,特別是在南方。这种情况,反过来就自然影响我们对方言的态度。

华人母语的马新说法

其实,在中国大陆,他们不是以母语来定位“普通话”,而是以“国家通用语”来定位,不称之为国语,则是尊重其他少数民族之故,所以,“普通”者为普遍通行之意。对汉民族来说,则定位为民族共同语,通常称之为“汉语”。而所谓的“母语”则有两层意思,对汉民族来说,通常是指方言;对其他55个民族而言,则是指他们的本族语(native langauge)。

其他地区,如香港,他们所谓母语通常是指广东话,所谓的中文教学,多数情况是指广东话教学,我们千万不要理所当然地理解成华语或普通话或“国语”教学。香港有亲共的学校,也有亲国(民党)的学校,亲共自然是用普通话,亲国当然是用“国语”。

在香港常常会见到“三语两文”的说法,三语就是指广东话、普通话及英语,两文是指中文和英文。而中文和英文是法定语文,其中中文(Chinese Language)的口语是指广东话,或还是普通话,则没有清楚的定义。

这是英国人当年制订《法定语文条例》时,特意留下的模糊空间。前阵子,香港教育局上载了一篇文章,指广东话是“一种不是法定语言的中国方言”,触动了香港人敏感的神经,掀起轩然大波,最后是道歉了事。

在新加坡,他们是以个体的种族渊源来定义母语,所以华人的官方母语就是华语,马来人的官方母语就是马来语,印度人就比较特別,淡米尔人就是淡米尔语,非淡裔印度人则可以选择淡米尔语,或其他非淡米尔人的印度语(non-Tamil Indian Language)。

新加坡的双语教育政策,又称母语政策,就是英语加母语,其中,英语是第一语言,母语是第二语言。一般上,在教育学上,所谓第一语言和第二语言是指习得语言顺序而论,即第一语言是最早习得的语言,第二语言是之后习得的语言,但在新加坡,则是指语言地位的优先顺序。

上面略为概述了中港台新的情况,似乎“华人的母语是华语”的说法是马新所特有的说法。是否如此,还需要更多资料来确认。不过,我们还是回到“华人的母语是否是华语”这一个命题上。

“母语”是否是“第一语言”?

最近又有人提倡英语也是母语,这是因为在数理英化政策废除后,一批家长坚持要恢复数理英化所提出的一个理据。所以,有人就游说华教界同仁应该支持他们的立场,因为大家都是支持“母语教育”云云。这是很冲击我们对“母语”的概念。

在最近一份尚未发表的宣言里,就提到政府应设立各种母语学校,包括华语、淡米尔语、伊班语、卡达山语、杜顺语及英语云云。前面五种语言,基本上是本族语的概念,可是英语绝对不是本族语的概念,不然,在马来西亚这么多族群里,英语是那个族群的本族语?

所以,英语如果是“母语”的话,就只能是“第一语言”(即最先习得的语言)的意思。由于“母语”这一字眼是有歧义,所以,代表什么意思是可以因人而异,可是把不同概念的“母语”放在一起是有待商榷。

如果,华教团体可以接受“母语”是“第一语言”的立场,会陷入难以自圆其说的困境,因为那就意味着华人可以不用学华语,其因就是第一语言不必然是本族语,也可以不是本族语。

像许多印尼的华人,他们的第一语言肯定不是华语。所以,推衍开来,就会影响华社维护华文小学及独立中学的决心与力度,国民型中学则也不用坚持自己是华校及华文是必修必考科。总之,“华文教育是民族教育”这一说法就没法成立了。

“母语学校”的概念

另一个附带的问题是“母语学校”,有人不认同这个字眼,其理由是华语不是华人的母语,方言才是华人的母语。

那“母语”这一字眼要怎么去定义?我们看回语言的最原始目,那就是要表达自己并与他人沟通,而人的一生最早学习语言并与之沟通的对象必然是最亲近的人,通常这个人就是他的母亲,而这就是母语一词的由来。

从这个观点来说,方言可以是母语,华语也可以是母语,甚至非本族语也可以是母语。早年很多年轻的父母把孩子交给印尼女佣带,结果出现孩子讲印尼话多过讲方言或华语的现象。顺著这个观点下来,母语可以定义为第一语言,但正如上述,这样定义就会出现母语可能是非本族语的情况。

那联合国的母语又是什么概念?纲上查阅联合国有关的报告:《Education in a Multilingual World》,发觉其概念也是是多重含义,如最先学习的语言、族群认同的语言、最熟悉及最常用的语言等等。

报告也提到母语是可以包含了一种语言的各种变体(variants),包括地方上的变体及在学校使用的标准语。在这里,变体是指方言,在较严谨的文章里,都用变体来指称方言,因为“方言”本身是带有贬义,而变体是一个中性字眼。

所以,一个孩童早期对本族口语的第一手经验不必然契合正式学校版本的所谓母语( A child’s earliest first-hand  experiences in native speech do not necessarily correspond to the formal school version of the so-called mother tongue.)。所以,从这个观点来看,“华人的母语是华语”也是成立的,除非不承认华社的各种方言是汉语下的变体之一。

所以,把一种语言的各种变体都包含进来,“华语是华人的母语”固然成立,“方言是华人的母语”也是同样成立,两者并没有互斥性。基于这个观点,“母语学校”的提法是没有问题,只要不把英语包含进来就行了。所以,坚持数理英化者还是另外找其他比较妥当的理据吧。

提倡标准语,不必排斥非标准语

其实,所谓一种语言的标准语就是在这个语言下的各种变体中,选择一个变体作为标准。一种有千多年文化沉积的语言,必然会形成各种变体,这是显而易见的事。而选择那一种变体为准标,往往是依据权力中心所在的位置而定。简单讲,就是天子脚下的方言就成为标准语,在过去,称之为“官话”。

只是我们或许早期是受到国民党的影响,抑或是其他因素,在提倡华语时,也压抑了方言的活力。其实,这是没必要,两者其实是可以并行而不悖。不但如此,推广而言,除了方言外,在提倡标准语时,也不必然要去排斥非标准语。

因为,语言是有生命的,会演变的,除非没有人在用了。所以,与其死板板地强行一致,倒不如在开放、不歧视的情况下,自然而然的交流中,交互影响下,异中求同,同中存异。不然,以一种高姿态来强求一致,其结果就很容易出现香港的情况,跟你“煲冬瓜”,再激烈点就会出现“台语不是方言”的情况,这就得不偿失。

总之,语言绝对不是单纯的学术问题或教育问题,而往往是政治问题,是有多重考量在里面,包括立场。所以,当大家都在大谈特谈母语时,最好先弄清楚对方是怎样定义母语,或者清楚地知道对方是在保留模糊的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