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益仁:原住民狩獵—行或不行?
2013/05/07
幾日前,台灣原住民狩獵的議題再度躍上檯面。主要是,台灣的動保團體透過長期的蒐證紀錄,在媒體上控訴原住民傳統祭儀中有虐殺動物情事。一時之間,在動保團體與原民團體間出現了相當激烈的言語交鋒,狩獵對動物所造成的傷害,似乎成了兩種不同立場間難解的習題。事實上,類似的動保與原民團體就狩獵議題的衝突已非首次。問題不見得是,立場截然的對立,而是討論往往無法對焦。
我且從原住民傳統狩獵開始談起。
狩獵,一直以來就是認識原住民文化的關鍵要素。在原初的社會中,這種行為從基本維生的動物性蛋白質提供,連結到技藝發展與社會分工,更深入到原民文化對於自然理解的宇宙觀。狩獵,不應該被凸顯為僅是好勇鬥很的活動,除了聯繫以上不同的社會意義外,還可以從真正的獵人知識與精神來理解。
一般而言,優秀的獵人不多話。他們冷靜、沈著,擅於觀察自然,有豐富的山林知識。更重要的是,他們有清楚的獵場概念,並且恪守獵場的規範與禁忌。台灣大多數的原住民族群,多以能獵到山豬作為獵人身分的重要認定,例如:在魯凱族只有能獵到山豬的獵人,才有資格在頭上穿戴野百合花的尊榮。
在捕捉兇猛的獵物如山豬(多數的獵人告訴我,山豬比黑熊危險!)時,捕獵的技巧如設陷阱與矯健的身手是基本功夫,除此以外,常常必須有面對困獸最後一搏時,所需要過人的勇氣與精準的對峙判斷。這種對峙,是自然公平的叢林法則,人與獸之間沒有絕對的贏家。換句話說,前面所述的獵人條件,如果不是全備,出沒山林之間必然兇險無比,沒有能力與不守規矩的獵人當然也會遭受族人鄙夷。
常聽到原住民獵人告訴我,他們的養成訓練往往是跟隨著經驗豐富的獵人,從認識獵場規矩、山野求生知識到勇氣的培養可說不一而足。原住民的父親會將小孩帶到自己的獵場,在暗暗的保護中故意讓他在山野中孤獨過夜,小孩在孤獨中學習聆聽與面對自然的各種聲音,其中包含令人驚恐與害怕的部份。
狩獵,常常並非個人行動,更要強調團隊合作。我所知道在獵團的集體行動中,泰雅族的獵人必須先執行一些和解的動作,包括獵團個人之間以及與土地之間的儀式,否則不輕易入山狩獵。獵人對於獲取的獵物,必須遵守著公平與分享的精神。這些精神的展現,常常可見於分肉的過程之中。值得注意的是,不是所有的人都可以執行分肉的動作,能夠分肉的人必然是深知部落倫理關係與執刀公正的人。
狩獵,其實是一系列從獵人的個人能力、部落群體社會關係以及認識自然環境的行動。無怪乎,原住民團體面對動保團體的責難會發出如此不平的聲音!但從另一方面看,如今我們在原住民部落中所看到的觀光模式祭典,是否也為了迎合外來的觀光人潮或是節慶的需求,而太過簡化甚至庸俗化了狩獵在原住民文化中真正的意涵呢?當我看到動保團體所公佈,民眾在設定好的場地追逐著幾乎倉皇逃命與無力反擊的「家豬」或是「家雞」畫面時,心中的不忍立刻油然而生。這些畫面與我所認識的原住民狩獵精神的落差確實過大。
真正的問題,是被簡化與庸俗化了的原住民狩獵祭儀。我們必須正視的除了個別的主辦單位以外,還有那個將原住民狩獵儀式扭曲的更大的社會結構。在細讀動保團體的新聞稿後,內容跟我所認識的原住民狩獵精神並未有真正的對立。問題在於,在媒體的渲染下,這個議題一直失焦於無法將導致原住民狩獵精神淪失的社會變遷結構嚴正地提出來。反而,繞在原住民群體的行為上打轉究責。我相信這是原住民團體對於動保團體一時感到憤怒的主要原因。
然而到底是何種因素,讓真正的原住民狩獵精神無法彰顯?合理來講,原住民當然有些自己該負的責任。但是國家過去在文化與教育上所採取的同化政策、土地與自然資源利用的掠奪與管制、以及任由生產與觀光的商業邏輯取代部落合作分享的經濟思維,不正也是讓原住民狩獵精神中對於獵人尊嚴、社會責任、社會分工、獵場的倫理與規矩、土地倫理、自然保育知識與分享互惠的精神逐步沒落的關鍵性結構因素嗎?
退一步想,如果動保團體能夠更同理心於原住民族目前的社會處境,了解不僅是這些動物在受苦,包括那些祭儀的主事者可能也是深受結構所苦而不自知的對象。這次的爭議或許就有轉圜的空間。我想起,卑南族的大獵祭曾因野生動物保育法的管制,族人只能被許可去打獵田鼠與松鼠作為獵物的象徵,試想這對傳統獵人是怎樣的羞辱呢?在整個已然被管制與庸俗化的祭儀場合中,真正的獵人對於山林飽滿的自然知識、冷靜沈著的生活態度以及像是西雅圖酋長宣言中對於連結於土地的生命情懷,應該如何在當代原住民祭儀中具體重現?或許是一個可以認真思維的積極性進路。
幾年前,新竹的司馬庫斯部落經部落議會的決定,要求部落成員禁止狩獵五年,為的正是讓獵場中的動物得以休養生息,深化部落的保育文化。我真心地認為一個具有規範的狩獵文化,正是有主體可以集體性地決定如何、何時、與何地打獵的內涵,反之亦然。基於此,這個部落才具有真正的狩獵精神。文化是一個動態的過程。當一個文化靜止不動,則將注定走入歷史的死巷之中。
原住民的狩獵文化亦然。原住民狩獵,不是行與不行之間的選擇題,這樣的理解大有問題。重點在於,怎樣的狩獵模式才是調和族群內外的合適途徑。原住民狩獵文化要如何具有其當代的社會意義,確實不能迴避來自於不同文化認知的質疑,這次動保團體的挑戰,或許可以從更正面的角度來思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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